我现在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读完《半生缘》以后被那种“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感觉所笼罩,许久不能回过神来。那时候青春热血,觉得这个故事太冷了,后来每年翻出来读两遍,自己也经历了一些事情,慢慢地就适应了,觉得它不过是世道常温而已。当我初次埋首这个故事的时候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当我从书本中抬起头来已经是个心灰意懒的中年人。世间多少的事情都是如此,故事永远不老不朽,苍海桑田的只有读书看戏的人,我们与这些故事的相遇,宛如一场又一场的烂柯梦。
张爱玲的小说《半生缘》里,说到男主角沈世钧的父亲沈啸桐时,描述他作为中年人的寂寞是很出彩的一笔,她写道:“中年以后的人常有这种寂寞之感,觉得睁开眼来,全是倚靠他的人,而没有一个人是可以倚靠的,连一个可以商量商量的人都没有……”深有感触,这种感觉也不是只有等到中年才能体会的到吧。寂寞有余,孤独不足,现在的情绪怕是没那么深刻,也似乎陷入无法自拔的慌乱之中,不知如何去面对将来。
张爱玲的作品中我最喜欢的就是《半生缘》,当然不是指文学技巧,最好的还是《金锁记》,只是对我的口味。在这部小说中,张摒弃了对红楼梦中一些片段的借鉴,从绚烂,追求技巧,转向清新中的淡淡哀伤,渗入骨髓的悲凉,关注的视角也从宅门的恩怨转向都市普通男女的爱情婚姻悲剧,节奏上也不是张爱玲那种絮絮叨叨婆婆妈妈(《倾城之恋》更矫情絮叨)的细腻风格,有一种自然的旋律。
亦舒说她的一个友人十分喜欢《半生缘》而她偏不,因为她觉得书中人物太惨太惨,到了结局也没有一举翻身,而是要一直那么惨淡无闻地活下去。亦舒名满香江,是连写故事也要让主人公争一口气的人,她无法去理解这样的人生。亦舒同样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张爱玲会混到那个地步,以及她晚年还要写,写也罢了,再也没能突破她年轻时的成就,那实在不能算是一个漂亮的收梢。
书读百遍,牢骚成山,《半生缘》的电影也已经看了无数遍,翻翻电脑里的笔记,最早写到《半生缘》已是至少十年前的事情,好几番兴起,却总是没能写完,电脑里存下不少残篇断章。这几天冷,围炉煮酒,小酌慢饮,又把书看了一遍,趁着头脑尚热,把这些年想谈的点点滴滴整理了出来,再等下去,只怕又要冷掉了。
我觉得是一本好书,《半生缘》里的收梢不算漂亮,在我看来也不算太坏吧。曼桢离开了祝鸿才,与儿子清静度日,世钧继续做他的好丈夫,好父亲,只不过想起从前会觉得惘然而已。反正已经是回不去了,过去已是铁案如山,刀劈斧凿也已无法改变,他们只能往前走,而前路又是怎样呢。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