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一个电影究竟是不是好电影的条件只有两个。第一,要有一个好故事;第二,导演要有讲故事的能力。电影艺术在这方面和文学艺术有着极大的相同。因为他们的最终目的都是要通过画面或是文字传达创出作者的情感,得到观者或是读者的共鸣。有好故事是基础,而练就出有效而艺术的表达方式更需要个人水平。李安大概很早便悟出了这一点,在消沉的十几年中,他每天能做的就是反复思考,创作并修改剧本。等待别人提供出好故事不如自己先创作出好故事。而在脑海中不断思考并放映自己的好故事则锻炼了他用电影讲故事的能力。正所谓“有感而发”,好的故事以及它暗含的启示性思想都需要长久真切的感悟和深思熟虑的提炼。从这点看来,大器晚成的李安在其电影创作初期便大获成功便也不难解释了。
1991年,37岁的李安终于等到机会在纽约指导拍摄了自己的第一部作品,《推手》。电影一开始就上演了一场无声的斗争。从北京退休了的太极拳大师在儿子纽约的家中专注地练着功,藏蓝对襟罩衫,一双厚实黑纹布鞋,他两眼紧闭,身后挂着中国书法;不远处的书房里坐着老父亲的美国洋媳妇,蓬着满头卷曲的金发正烦躁地敲击着电脑键盘,不时地回头无奈地瞥一瞥练功忘我的老公公,她家中来的那个“外人”。中西方的冲突被看门见山地引了进来,戏剧的张力从无声的较量中开始。开场十分钟几乎没有人物对话,只听见老父亲衣衫摩擦的声音,伴随着洋儿媳重重敲击键盘予以反抗。
吃饭时也是一样,老父亲手捧大瓷碗,盛满米饭卤肉蔬菜大口大口地吃着;对面坐着的洋儿媳优雅地吃着沙拉和饼干,用不可理解的眼神看着无法用语言沟通的老公公。一个人忘我地大声嚼着肉,一个人无奈地啃着饼干,空荡的房间里除了声音的对抗之外什么也听不到,但仿佛各种抱怨牢骚发泄不满都充斥了屋内的每一个角落。这样无声但有力的开头便预示着双方不可调解的矛盾与摩擦。从台湾赴美留学并成功立足的儿子夹在老父亲和美国妻儿之间,昔日幸福自豪的成功者却在自我家庭这个体制内成为了双方的奴隶。老父亲代表了传统中国文化中的“家”,这个家里有“养儿防老”,“父父子子”,“子不言父之过”等传统中国儒家价值观,这个价值观养育了如今成功的儿子,深入他的血液,无法割舍;
而美国妻儿代表了西方文明体系里的“家”,这个家里人人经济独立,人人平等,相互尊重隐私,儿女成人后便不与父母居住在一起,这个价值观促成了儿子如今的成功,并且这个价值观体下“家”要与儿子共度余生,并创造未来。与其说,这部电影是讲述一个移民家庭里中国老父亲和美国洋媳妇之间冲突的不可调和,不如说它隐喻着一个现代社会发展中的普遍矛盾。经济落后的东方受到西方文明的影响,对于过去孕育自己的传统价值文化体系是要坚持,还是要抛弃?在不可抗拒的西化过程中,最基本的价值观是否可以在冲突的东西方力量中找到平衡?
《推手》这个名字就是这个意思。推手这个传统的太极项目讲究的就是对抗双方力量的平衡。找到了平衡就可持久,失去了平衡就会被打败。推手既可视为一项养生运动,获得内心的平静,又可视为一种武术功夫,在必要时爆发出强大的力量。李安非常智慧地把这个隐喻注入作品中。一方面,身怀绝技的太极大师给这部有东方元素的电影制造了许多看点。尤其是对美国观众来说,神秘老头一人在中国城对抗十五名纽约警察的情节就有十足的卖点。而另一方面,精通推手的老父亲又象征着一种传统的思维模式。
中国人在面临种种文化冲突时,似乎总想用一种儒家的方式,一种类似太极推手的方式解决这种对抗。用以柔克刚的力量权衡内化掉外来的抗拒和冲突,在退退进进间摸索那个掌握平衡的点。但是,事实常常不是如此。就如同电影的结尾,在推手项目中总能找到平衡,百战百胜的老父亲终究在现实生活里找不到解决矛盾的平衡点。虽然洋媳妇和老父亲都有相互理解,但是并生的矛盾是不可抗拒的。最终,代表传统守旧的东方思想付出了妥协,老父亲离家出走,独自搬到了唐人街居住。在面对过去和将来的两难选择中,儿子选择了将来。这种选择既是让人心酸的,也是让人理解的;是让人反思的,但同时,也是让人反思无果的。